上国


       一域之哲学,必与其域之文字相关。如前文所言,思辨往往源于逻辑,逻辑又源于语言。虽然逻辑并非思辨的全部,但除了少数流派(现象学、中观派)外,古往今来思辨都要借助逻辑这一杠杆,才能撬动认知。所以,思辨首先具有“地域语言性”(如同各地风俗有别),其次才谈得上“比较”乃至衡量出优劣——学习西方哲学,要先学西方逻辑,最好精通西方语言;学习唯识论,要先学印度因明,最好精通梵语。唯有如此,才可称”研究“,否则只是茶饭闲谈罢了。研究某种思辨,即研究其背后的民族语言。思辨与语言必为一体,这已是当代哲学的定论。因此,各国各地的思辨体系,很难公约。如果某种思辨传播到外国、外地,那必然伴随语言渗透、文明同化。思辨并非不染淤泥的白莲,她恰是从淤泥中来、满怀淤泥、再到淤泥中去。虽然世界正大肆融合,但我们得时刻警醒,以免入套却不知。

       思辨作为知识,可以;作为普世价值,不行。

       正是思辨-逻辑-语言的三位一体,形成国域间的认知壁垒,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只要把这个“心”理解为心识结构、思辨倾向,这话就是真理。想理解其他族类、拆除认知壁垒,就得克服逻辑、掌握语言,二者皆非易事,需要猛士渡外取经。无论是唐赴印的玄奘,还是日赴唐的空海,抑或现当代赴德英美日,都辗转几何、屡历波折,这任务代价很大,并不好做。与此同时,其他一些思辨流派却走了捷径,远传海外,大有席卷全球之势。这些钻空子的,即“直观派”,唯重直观,不顾逻辑。上文的现象学、中观派,都从属此系。此系包含甚广,诸如精神分析、身体瑜伽、灵修、各类身心灵的理论,都是其中兵将。由于不和逻辑、语言挂钩,所以极易传播,毕竟想象力人皆有之,逃避复杂是大众的积习。为何我国大众爱谈精神分析、民间哲学尤好海德格尔、佛教推崇禅宗(中观)故事、白领丽人热衷瑜伽灵修?原因便在于此。社会传播层面,直观派系有极大优势。这无关对错优劣,人性使然——你我皆吃货,谁愿亲下厨?给我最直接、最粗暴的体验就够了,其他都和我无关。这就是“直观”的病毒式营销。

       话已至此,该主角出场。我国之思辨,恰是纯粹的直观。诸君皆知,中国自古使用象形文字,而与西方、印度的字母文字有别。西方语言,皆是由基本的语素构成,这些语素(字母)按照一定的逻辑规则搭配组合,形成词,再按照特定的逻辑语法,形成句。印度亦然,其梵语也是由语素(字母)为底,利用特定的规则,产生变形,形成词,再以逻辑规则复合成句。虽然梵语从语素到词的过程,和西方迥异,但他们确实都是“从语素到词”,只要从语素到词,就是同类,即“逻辑性语言”,特点是凭逻辑把小的建构为大的,把短的建构为长的,把简的建构为杂的。正是由于其语言的上述特征,其哲学先天就有“还原论”的倾向,就是说,他们总是寻求“本真”,那个未曾被污染的东西,寻求“初始”,万物的本源母胎。如同其语言的从简到繁,其思辨总想倒推回去,由繁入简。西方与印度,在寻母。他们坚信表象的背后有本质,大海的深处有彼岸,如同离乡的孩子相信妈妈永远等待。母亲确实在等,只是不知何日归来。西方的语言问题,历来备受哲学家关注。德法符号学中有一著名定义——Logocentrism逻各斯中心论),后被当代哲学家拿来解构哲学之目的,正是直指西方语言的上述特征。通俗来说,哲学一面渴望星辰大海、有着征服天涯的探索雄愿,就这样一步一步踏上不归之途而离家愈远,一面又极度思恋着家乡的母亲,她每天在村口遥望着天涯的游子,这让游子悔痛交加,于是立誓走得更远、收获更多,再尽快衣锦还乡,以慰老母。哲学之矛盾,可如是观。或许会有人指责这种类比过于儿戏——极度理性的哲学怎会如此多情?但人非草木,圣哲的辗转、凡人的反侧,也许在形式上不同,却在根源上相似。

       总之,西方语言是元素化的、逻辑化的、结构化的、叠掩化的这注定其哲学在理性与经验、结构与解构中不断轮回,犹如推石的西绪福斯。虽然它并非竹篮打水,而是螺旋上升。

       反观我国。自甲骨文起,汉字即象形,每一汉音就是不可分割的整体。无论汉字汉语在历史中如何演变,甲骨文、金文、篆书、隶书、楷书、行书,种种书法只是书写之规范不同,其纯粹的象形本质从未变化过分毫。汉民族的底层字库,皆源于象形,这早已是公认的事实。前文的连篇累牍全是为引出我国文字思辨所做的铺垫——我们需要弄明白:和西方、印度相比,汉语汉字的象形,到底给了我们怎样的心识结构、思辨倾向?

       必须尽快研究。这问题的背后,是民族之魂。实现伟大复兴,必得带上魂。学界皆知,以往我们一直在用西式理论硬套中国,我国的思辨内涵全部被当成西式的本体论、认识论。老庄的“道”、稷下的“阴阳”,硬是被看作西式的本源、母胎。亦步亦趋地模仿西式思辨,来定义我们的祖先。从上世纪50年代起,西方哲学就已经开始清算其自负,而我们由于长久的贫弱,直到本世纪初才拾起久别的自信。正如前文所言,如何研究、看待我国的心识思辨,这绝不仅是敌友问题、民族问题,而是真正的学理问题、求真问题。不是我们要标新立异,它从底子上就是完完全全的两种色彩,二者当然必有类似,但差异恐怕更多。即便以西哲的最新进展而言,我们也有十足的理由反审自省。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唯有追本溯源、探幽钩深,方能识其本色。

       首先,以语言特征而言,中西迥异;其次,以遗留的古文本而言,中西思辨所关注的议题也大不相同。很难想象,古代西方哲学家“不语怪力乱神”——他们满心都是灵魂、天使、主神;也难想象,他们专注于“水善利万物而不争”——这需要习惯性的自然直观以及象与抽象间的联想。阅读中国古籍,犹如在云水间漂流,而阅读西方古籍,则是一锄一锄地耕种。显然,我们的先辈,在直观、自然、象、抽象上,异常娴熟。和西方陌路,与印度那导向虚无的直观亦殊途,中国思辨是温和的直观,极其含蓄、敏锐且阔容。这正是我国思辨的本质特征:象与抽象的辩证。象如水,而抽象如云。

       须知,此处的“抽象”,是指“从象直观出的意义”,它也许是伦理意义,也许是政治意义,也许是生存意义。我国思辨的抽象,必得从象中直观而来。这和“抽象”一词的传统用法有差异,切莫混淆。我国的思辨,是以象立思,以象为心智的主要对象,直接得出各类意义。它和西方那种递进推导式的意义产生法相去甚远。

       讲个故事。男孩幼年读书时,难以理解孔孟、老庄,感觉他们颠倒错乱、肆意联想,学《易大传》更是如读天书。诸家唯有法家易读,墨家名家也能粗解。究其因由,大概是当代人多受西式教育,先天就有真假表里、因果分析这类倾向,难以对自然之象进行直观抽象,欠缺象征转喻能力。由于抓不到逻辑,男孩竟以为孔孟老庄全是毫无意义的道德说教、异想天开,巴不得逃脱这些“封建糟粕”。说来可笑,他第一次感受到儒道意义,是在涉猎所谓“神秘学”后。男孩喜欢看“世界未解之谜”此类光怪陆离,其吸引力正在于“非科学”、“非逻辑”,和创世神话一样有趣。其中有穿越者,有预言家,有神秘的巧合。那些无稽之谈,如同饭桌八卦,它牢牢抓住了年幼好奇的孩子。其中一章叫“诺查丹玛斯”,据说这人通过水面、星象预测未来。出于猎奇,男孩便把占星术、塔罗牌找来研究。一番缤纷过后,唯余寥落。所谓“万籁此俱寂,惟馀钟磬音”,吊诡的是,这段经历,悄然打开了一扇窗——观“象”之窗。

       所谓的神秘学,一言以蔽之:给予虚幻的符号以真实的意义占星术也好、塔罗牌也好、巫术魔法也好,无不如此。先诞生一个符号,再给它赋予特定的人世意义,似乎这符号真能直接影响人世一般。占星术说——“火星”(符号)代表争斗(意义),如果命中以某种方式逢到火星掌事,那便有血光之灾;塔罗牌说——“高塔”(符号)代表解构与新生(意义),“愚者”(符号)代表本真与新萌(意义);黑魔法说——必须要在十字路口(符号)招魂,因为那里是人冥之际,是交叉也是凝重(意义)……神秘学书籍全篇皆此。以分析性的逻辑思维而言,那些当然荒诞不经。可一旦把它置于文化范畴,就会发现,这个神秘学,有得揣摩。

       首先,虚幻的符号。符号如何诞生?

       其次,真实的意义。意义何以特定?

       比如火星,东西方占星术皆认为它代表争斗不安。难道这看法是凭空产生?不然,只要我们夜观星空即了然于胸。火星于夜空,闪烁红色——不仅颜色偏红,还非常明显地不规律闪烁,如同跳跃的篝火。铁锈般的红色,像干的血、枯的肉,本身就刺激人的人理,莫名紧张;不规律的闪烁,让人无途掌控,更感焦灼。高挂夜空的火星,犹如达摩克利斯之剑,悬于天顶,不知何时会降下灾难,戕害一切、动摇一切,让生活血肉模糊。这当然与“不安感”相似,而人之不安主要源于战争、搏斗,伴随骨肉撕裂。再广泛说,它是体系的崩解,犹如用斧劈木、用刀剔骨。这就是“火星”为何如此独特,独特到必须把它刻成符号,必须给它赋予意义。中国称之“荧惑”,主宰战争、动乱和大丧;西方以火星为“战神Mars”,有Separate(切分)之义,又引申为锋锐。可见,火星作为符号,在东西方的诞生是如此神似。如果占星术的符号起源尚显晦涩,那塔罗牌就可谓赤裸——各种名称的背后,是一幅幅生动的画。它们被刻意地画好,每幅画都填充大量易于感受的图形。使用者单凭这一幅画,就能感受、揣测出丰富含义。

       符号的背后是“象”符号的本质也是“象”

       具体的论证、更多的证据,此序不便赘述,俯拾皆是,有心人可自去搜集、思考。无论东西方,但凡是神秘理论,其根基必定是符号,其底层一定是象——人所直观的鲜活的象。感官犹如相机,在时间之河中截取永动之世界的断面,有些断面能瞬间激发联想,有些断面钻进记忆以备未来调取。时间中所直观感知的世界之断面,即“象”。这不仅限于视觉,借用唯识宗的说法——眼、耳、鼻、舌、身、意,分别导致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知觉,再分别产生景物、声音、气味、口味、感觉、意识,此六种内容皆可形成断面,亦即皆能成象。有些是单独成象,有些是交叉在一起后综合成象。切须留意:一个断面(象),也可以是外物与内识的综合体,并非存粹是景、是声、是味……它可以既有景、又有此景导致的意识判读。举例说明,苹果砸牛顿的故事——苹果砸在牛顿头上,牛顿立刻头部疼痛(感觉);然后他下意识寻找疼痛来源,看见一个苹果正在地面滚动(视觉);由于他之前一直在思索物理问题,他瞬间领悟(意识)到上述景物有深刻的物理引力的本质。故事到此终结。以断面(象)而言,这一整个过程,就是一整个象,它同时包含了疼痛(感觉)、苹果(视觉)、领悟(意识)。这是一个断面,一个象,而并非三个。这和西方式认知天差地别。倘若以西方思维,牛顿会说,苹果是苹果,掉落是掉落,砸头是砸头,我疼是我疼,看见是看见,领悟是领悟,这么多独立的碎片背后必有某种完美的逻辑。否则,无法被串联,世界便破碎不堪。很显然,与上述西方分析式认知相比,断面式的成象认知可谓囫囵吞枣、不求甚解。

       实质是,在时间中划定一段,因而此段时间有界限,再消弭此界限中的一切二元对立、形式逻辑,只要是此段时间内浮现之物,无论多少皆统为一“象”。这种认知方式,大有别于当代教育,对其陌生实属正常。虽然它无法也不该成为认知的圭臬,但作为独特的范式,有助于拓宽眼界,对理解中国古文化也大有裨益。

       诸君皆知,诸子百家,乃至作为规训的四书五经,酷爱类比、象征,不仅如此,我国古人尤其偏爱“以事明理”——讲述某具体处境下,应做何事,当如何做。设身处境,并非逻辑层层推导。并非由原理出发,而是由“境”去喻。比如《曲礼》说孝子,应“不服暗,不登危,不许有以死,不有私财”,为何? “惧辱亲也”。为何穿暗色衣服、登高危远就可能折辱双亲?它不解释,只是举例设境,让读者体会意义。服暗、登危……皆是“象”。孩子穿暗色衣服,折辱父母,这就是一整个象。虽然可以分析说,暗色意味什么、穿暗色代表什么,但以古人原文而言,其教授方式、行文目的,恐怕并非如此。因为原文通篇如此,多举事,少说理。“坐如尸、立如斋”“冬温而夏清,昏定而晨省”……全是具体言事,言事引喻,喻必以境,境也正是囫囵而无对立的象。如果说《礼记》尚有其特殊性(必须说明大量细节才能规范人的行为),那么孔孟老庄亦难越境象。从“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到“鸟之将死,其鸣也哀“,再到“五十步笑百步”,乃至“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如此种种,不一而足。虽然比喻是古代诸文明欠缺逻辑能力的普遍表现,但大范围、整体性的以境言教、以事喻理,却唯有我国。所谓”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先辈自古极重类比,而其类比的对象,不是收束的“理”,而是扩容的“象”。从一象到另一象,一断面到另一断面,只要有“宏观整体性的相似”,哪怕无精确的必然道理,它们也属同类,是一回事。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人与鸟大相径庭,哀与善亦云泥有别,鸟之哀何以类比人之善?若西式认知在此钻牛角尖,死磕下去,必将之定性为“荒唐的乱语”。然而,关键在于,境象的始作俑者根本无需逻辑。囫囵成象、直观比照,恰恰绕过了逻辑。乘舟顺水,岂须翻山?我国古代思辨必有与西方不共之法,也正因此,更弥足珍贵。近年来,许多领域研究也表明,中西之认知,更应被看作两种迥异的范式,而并非可分优劣、可论高低、可辨智昧的同种范式的不同线性阶段。当然,这还有探讨空间,但重新审视中西认知思辨之异同,应已是学界共愿。笔者附议。

       深究我国古代思辨之特性,有千途万路。可从政治思想入手,可从民俗仪式入手,可从政论辩论入手,也可从文学艺术入手。各学科、各研究领域皆可从其专业登堂入室,虽各自管中窥豹,但汇总整合,即可无限趋近历史真容,揭开遮盖民族思辨魂魄的面纱。此乃精神自省,是自我镜照与纯化。之后便可兼收并蓄、博采众长。同时,由于已有自我特性之反省,更能客观取舍中外思想,取精去糟就有了度量衡。也可预防诸多潜在的意识形态错误。万语千言,知己知彼方能奋战不怠。


继续:玄术




4 评论

  1. 匿名用户 发表:

    占星小菜鸡发来疑问:占星符号的来源,仅仅是因为“星于夜空,闪烁红色——不仅颜色偏红,还非常明显地不规律闪烁,如同跳跃的篝火”吗? 仅仅是这么浅显的直观而来的吗?有没有什么更圆融的解释? 或者有什么关于占星的符号学原理的书推荐吗
  2. 匿名用户 发表:

    各个古文化流域对同一自然事物赋予类似的象义和感受,并应用在人事上的决策,是否是人类集体潜意识里对太阳系和地球在远古曾发生的天灾的集体回忆,类似于各个文明的大洪水神话,这种集体潜意识被类似天体天象的象刺激后,再次激活产生类似的情绪与应激反应,从而“完美验证”天象的预示性?

  3. 匿名用户 发表:

    推石头的应该是西西弗斯吧西西弗斯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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